六日后的晌午，长孙冲奉召入立政殿。
李世民由宫人拥着进到内殿换了家常旧衣出来，朝着呆立在门口的长孙冲招了招手，笑道：“还待在外面做什么？快进来坐吧。”
长孙冲躬身一揖，慢慢踱进殿内，在下首寻了处矮几坐下。
李世民笑着望了他一眼，忽然扭头对李枫道：“派人去传午膳来，驸马这会子还未用膳呢。”
李枫答应一声，自去不题。
长孙冲忍不住拱手道：“不知圣人召臣前来有何事？”
李世民笑着一挥袍袖：“没什么事，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。”
“……臣之荣幸。”长孙冲不知该说些什么，末了只得一拱手，言简意赅的回答了这样一句话。
“小五还好吗？”李世民叹了口气，轻声问道。
长孙冲并未立即回答，思忖了一阵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：“公主还是时常咳血，但精神好了许多，不再犯癔症了。”
李世民两片薄唇颤了颤，抓着凭几的手俶然收紧，指尖微微泛白，面上似有悲怆之色。
“圣人……”长孙冲哑然
“无事，只是有些胸闷。”李世民故作轻松道，言罢，又长长叹了口气
“我知道夏玉的死对她打击很大。小五是个极重感情的人，当年先帝与文德皇后去时是个什么情形，想来你也清楚。夏玉又是自小陪着她的，还数次救她于危难，于旁人自是不同，更何况又是那么个惨烈的死法……”
李世民连连摇头衣袖拭泪，不胜唏嘘。
长孙冲不好应答，只得垂首肃穆而坐。
李世民又着实感叹了一番夏玉的诸多好处，刚招手叫身旁内侍要说些什么，便看见掌膳带着四个宫人进来，敛衽行了一礼：“启奏圣人，午膳已备齐。”
李世民到嘴边的话被迫咽了下去，招招手道：“布膳吧。”
今日午膳是一式两份的槐叶冷淘，葱拌羊肉，醋芹，雪梨汤都是一模一样的两份。自有两个宫人上前为君臣布菜，席间鸦雀无声，连一声咳嗽也不闻，杯盘碗箸碰撞之声也几不可察。
长孙冲默默吃着午膳，心中有些诧异。
他为官十几年，除了必要的进宫赴宴以外，他这是头一回在宫中用膳，本以为宫中午膳会很不一样，却不想和自己平日吃的廊下食没什么不同，甚至还要更为简单。
李世民用膳很快，却并没有如武夫那般狼吞虎咽，动作规矩文雅，颇为得体。
饭毕，又有宫人进殿奉上清水，二人漱了口，用香汤净过手后，方有人上来将残羹撤去，另换上果脯小食。
李世民拣了一块儿杏干放进嘴里吃了，又想起饭前未说出口的话，遂低声朝一旁的内侍吩咐了一句，转而对长孙冲笑道：
“这两日我寻得了一人，一会儿叫出来让你瞧瞧，若合适了便带回公主府侍奉你们夫妻吧。”
长孙冲还未来得及作答，便看见李枫引着一个十四五岁作小黄门打扮的少年从银屏后转出来，朝着二人各行了一礼。
那小黄门垂着头，默默立在李枫身后一句话也不说。
李世民忽然从御榻上下来，上前拉住小黄门的手，闻言道：“别怕，抬起头让驸马都尉看一眼。”
那少年只得行了一礼，慢慢抬起头来。
为表礼貌，长孙冲也从座位上站起，往前迈了一步，以便看清他的容貌。
只一眼，便令长孙冲大吃一惊，下意识“诶呦”了一声，惊道：“你……你是阿玉？”
少年一张白如雪的面庞登时红了个通透，忙不迭作揖道：“臣贱名夏璋，并非驸马口中之人。”
长孙冲还未从方才的视觉暴击中回过神来，又对着夏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，看他眉眼神态足与夏玉有七八分相似，只是形容尚小，面庞青涩些许，眼神怯懦飘忽，不比夏玉澄澈清亮，不由叹道：“真的是太像了！”
李世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：“这是我命人在夏玉族中寻得的最像他的少年，父母双亡，孤苦无依。本想召他入宫侍奉，可惜他已有十五岁，早过了净身的年龄，你便带他回去在公主府打些下手，让他得以度日。”
“圣人，这……”
长孙冲犹豫了，以他对妻子的了解，就这样贸贸然带一个和夏玉如此相像的少年回去，她恐怕是不会答应的。
李世民叹了口气，缓缓道：“我知道小五还不至于傻到真把他当作夏玉，我只是想让她在发癔症的时候看到这张脸，她能得到哪怕只有一点的慰藉。”
长孙冲再次抬眸望向夏璋，隐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成拳头。
李世民慢慢转过身，一手将将扶上一旁的御案，轻声道：“这是我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了。”
他语调微颤，惋惜之中带着一抹深深的无奈。长孙冲微微抬首，看着今上略显孤寂的背影，心中竟也感受到了一丝凄清。
“是我对不起她，我口口声声要给她最好的，到头来却变成了这副模样。她是我最心爱的女儿，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一点凋零。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，我没能阻止我的儿子自相残杀，也无法拯救我的女儿……”李世民身形晃了晃，扶着御案慢慢滑落在地，久久无声。
长孙冲垂首思量片刻，忽然上前两步跪倒在今上面前：
“臣以为公主如今实不能再居于公主府内，臣请圣人下诏将公主接回宫中安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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