邯郸淳笑：是我。
灌均双眼放弃了聚焦，绷紧的身子松懈了下来——这人没什么好担心的。邯郸淳着一身白，鹤发童颜，手里是虬枝一般的节杖，风起长髯飘，像是仙人一般。仙人不开口，就在原地等着。谢氏笑笑，看着他，转身离开了。她走了和曹植相反的方向。
看谢氏不见了，灌均登时觉得身上暖和不少，这才走近了点：给事中，你是来搞笑的？下乡送温暖？
不是给事中，是临淄侯文学。邯郸淳越说越错。灌均听了大惊失色，上去捂了他嘴：要死要死，不要乱说话，这可不好笑。
你也忒胆小了。我不再是给事中了。邯郸淳笑着推开他：我也不说笑话了。
灌均瞪大了眼：你傻啊，没听过人说吗。“做官好，做官妙。坟头有旗杆刁斗，家里贴着门封告条，出门坐着个人抬轿，前面有帘，后面有靠。”我都羡慕不来，终日在这破地方和君侯较鸟劲，比婆媳关系还难熬，你舒舒坦坦的工作居然说不干就不干了？
邯郸淳大笑：你这是哪朝的框框条条，莫要拿来说我。
灌均哼了一声，问：说正事，你来找君侯？你这是要害他。快走快走，届时连累我也要丢饭碗。
一只老鼠快速地从他们脚边蹿了过去。
邯郸淳说：找他之前，先找你。
灌均表示咱俩不熟，邯郸淳表示熟人反而不好说话。灌均埋怨：你说你，在陛**边好好的，乱跑出来做什么。你难道不晓得君侯现在，无论做什么都可是要命的吗。
邯郸淳失笑：你每个月给陛下汇报的“要命的”事儿还少么。也不知道这些消息怎么就流到了民间，给那些没一点辨识能力的人谣传出去，现在临淄侯已经和张辽并驾齐驱，最能止小儿夜啼。
灌均叹气：哎……那个，哎， 那个不一样啊。要是不汇报，那才真是要命了。再说了，我可都没写大事。
行了。邯郸淳笑：我就问你一件事，你跟我说实话。
灌均说：先生德高望重，请说吧，我不会骗您。别问太敏感的就好。
邯郸淳盯着他：你来，是要君侯死，还是要君侯生。
这很像是朋友才会关心的问题。灌均不说话，只是摇头。这意思是都不是。帝王家从古至今死得人太多了，而往往腥风血雨来临之前，又喜用小人物用做棋子，做引子。他一个小官，青史无名，既无能为力，也做不了主，又谈何主宰生死，只能任当权者摆布罢了。
邯郸淳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，点头：我知道了，那我就没要跟您说的了，谢谢您。
灌均问他：行，该到我了。陛下把您争到了，您现在又来，到底是为什么。
邯郸淳大笑：这个“争”字不妥。两个大男人争我一个老头子，羞死人，说出去给人笑话。
见灌均扶额叹气，于是邯郸淳正色道：我来，陛下知道。
灌均闭上了一只眼。邯郸淳长叹一声，说自己老了，朝堂上的明争暗斗、人情往来对一个老人而言太过令人疲惫。曹丕把他供起来，放在橱窗里给人看。没意思，猴还能给人耍耍，放在玻璃柜里的那就只能是出土文物了。自从他当上博士并给事中，从前那些依附曹植或是其他诸公子的就趋之若鹜，纷纷顺从了过来。等最后一只猴子也进了柜子，看样子，邯郸淳的任务就结束了。那些杂耍他玩不动了，他说不了笑话了，也不想说了。他要云游天下去了，从此只娱己。
邯郸淳指着枝头的鸟儿，说：你看见没，我不做人了，我要做它。
灌均问：陛下怎么可能放心让你走，你可不光是——
战利品啊。邯郸淳却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，自己接了下去。灌均错愕，邯郸淳不以为意地拍拍他肩膀，又开始讲故事了。
且说那日曹丕宴饮众卿，席间投壶。轮到了他邯郸淳，还未起身，已是又咳又喘，老痰塞喉，立起来双腿筛糠，眼珠子乱转。邯郸淳哆嗦着，手像鸡爪一样捏着箭身，一用力，竟是连自己带箭都扔了出去，摔在地上。众人皆惊且惧，想扶他起身，却都被他推开了。
见这情景，曹丕亲自上前，俯身托他，一副礼贤下士的恳切模样。老者哭，幼子泣，这两样最让人看不下去。邯郸淳深谙此道，一时坐在地上哀恸饮泣，一抬头，眼泪滴到了曹丕衣袖上，曹丕微微缩了缩手。邯郸淳哭着说：陛下啊，我没用了，我没用了啊。
没用这两个字，他念得特别有感情。在场的，笑的、闹的，一下都不做声了，窃窃私语了起来。要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，曹丕差点就笑了出来，他不管离得远近，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。他可能有千里眼。
易容家曹丕立刻换了张痛苦的脸：什么有用没用的，朕在你们看来就如此势利凉薄吗？邯郸淳朝他挤挤眼：陛下虽然天恩浩荡，但是当臣子的不能没有自知之明，我一个老头子怎么能占着位子，当个冗余编制人员呢。我虽老了，但是还要脸的。
大家一听，不由得抹着眼角，交耳赞叹。过了两秒，果然就有好事者大喊：让他走吧，让他回家吧。这人说不定是托，可能是邯郸淳临时雇的，也有可能是曹丕常年聘请的。于是一时在场的人人恳请，场面动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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