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，曹丕在火光里看见了最想看见的人，那个人正在对着曹丕笑，对他撒娇。曹丕微笑，觉得自己做了个正确的选择。
一滴眼泪落进了灯火里，“嗞”一声就给烧没了。
后面的剧情就不怎么重要了，我们配着插曲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快进一下，不喜欢的可以换成《金蛇狂舞》：曹植见天子，天子坐明堂。诽谤十二转，获罪百千强。曹植放弃尚书郎，愿驰千里足，送儿还故乡。天子说：你可以想想。
曹丕亲手帮曹植系回了绶带，温柔道：你戴这个挺好看的，是不是。
曹植说：反我旧居，袭我初服，得免大诛，幸甚至哉，歌以咏志。
曹丕叹气：我现在不在上面，你不必这样。
曹植说，陛下日月之恩，云雨之施，焉有量哉。
曹丕转过身去，挥手让他走。
镜头里曹丕红色的身影越来越小，这可能是曹植的视角。这也可能是今生最后的面对面，所以我们让这几秒慢一些，再慢一些。
临淄猴很安静地滚回封地去了，不久之后曹丕给了他个雍丘王做，可曹植看起来没有多少感激。这真是找死的行为，不过灌均并没有上报，甚至都没有写给曹叡。
日子过得很安静，也很稳当。唯一奇怪的，就是他和灌均像是对调了似的。曹植终日目光迷离，陷入幽思，而灌均开始变得积极开朗，笑对生活。痛苦和哭泣实在是一件过分摧残人的事情，没理由给自己找不痛快。
曹植常常想，开始想了一个所有人都会暗暗忧心的问题。
这座府邸还会在么，会破败么，会坍塌么。会不会在阴凉的午后，绿枝掩映下，纳凉的竹榻前，有鸟儿从我堂中穿过；会不会有代代人家住在这里，孩子往地上乱画，父母在床头吵架。曹植想象着未来的人们在这里笑，在这里哭，他们一个个都带着泥土嫩草的清香，带着韧劲，一个个都比曹植活得真实自在。曹植祈求那些人代替自己像个人一样活下去，如此一来，生命似乎得到了永恒。
曹植想着想着就流泪了。流泪代替了言语，成为了习惯。
灌均看着他，像欣赏精致的青釉瓶，只是可惜上面打满了锔钉。
今日也是，灌均聒噪得不行，拉着曹植要去感受大自然。
豆大的灯火下，曹植静坐了一日又一日，今日也不想例外。
动动吧，你像个死人一样，动动吧。灌均轻轻推他，而曹植置若罔闻，只是最后礼貌性地笑笑，就不再睬他。
和后来书上写的不一样，曹植提早进入了生命的最后几年，对很多东西都失去了兴趣，看什么都是明日黄花，只愿终日读书喝茶看报纸。他觉得出门还没有憋在家里写新的《黄初X年令》有意思。此时曹植一只袖子被灌均拽在手里，另一手捧着书。他看到一首古老的歌词。
我在幽深的竹林里，不见天日；为了见你跋山涉水，姗姗来迟。
你一定是因为忙碌，忘了赶赴；你是否也在思念我，我心踟蹰。
少年初读时，曹植曾经觉得这很浪漫动人，现在只觉得：这真是没有必要的单相思。
灌均笑着离开了，一边甜笑一边擦眼泪，这举动让一个北方大汉看起来十分滑稽。曹植摇头不解，觉得灌均需要去看医生。
曹植瞥见了搁在书柜最最底下的包裹，那是当年邯郸淳送给他的。当初曹植害怕，但他现在什么什么都不在意了，打开一个盒子自然也不成问题。一切都落灰了，人与死物同旧。包裹着的布也褪色了些许，显得愈发厚重。
忘了拆了，拆开看看吧。曹植心说着，慢慢解开布包，里面是个漆木盒。
一打开，一半是金银，还有一半厚厚一叠都是当今圣上的书法，上面只写满了两个字。
子建。
曹植闭上眼，纸张慢慢变潮了。他对什么都没有感觉了，但不知道为什么，他猛地把纸撕了，扯成了碎片，抛向上苍。
这种质问，天不一定能答。
曹植想，纸撕碎的声音真好听。所以曹植看一张，撕一张，说一句“给陛下叩首”。天天撕，听着纸声，他就慢慢笑了，这才开心了。他踽踽行走在漫天飘下的纸片里，纸片像大片飞雪，降临在他宫邸之上。这大雪徐徐飘着，盖过了他走过的地方。
一步步地，他像走过了余生。
画面暗了，但声音还在。嘘，你听：
——臣给陛下叩首。臣给陛下叩首。
王机这天也没来上班，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二十次了。
正当小吏们议论纷纷的时候，仓辑进来了，脸上还和往常一样挂着恭谦。大家围上来，问他王太守那里是否生了什么变故。
仓辑不答话，径直走到属于王机的位子上，转身坐下。众人再看，只见仓辑脸上已是藏不住的笑和得色。
仓辑深情抚摸着曾属于王机的案几，眼里是赞赏和渴望。他说，你们不要再问他了，从今往后，什么事儿都问我就行了。
王机死了。死讯传到王昶这里时，已经过了旬日。
哥哥或许死在自己某个悠闲度过的午后。自己从小憩中舒适醒来，而他陷入了永眠。脑中一旦有了这种想法，王昶的双眸就暗了下去，他陷入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。这种苦痛有时会消减，有时会吹而又生，像绵绵细雨一样折磨人一辈子。
随着死讯一同来的，还有王机的一封信。王昶看着信封上那稳健的字迹，心想不愧是从不马虎、认真做事的哥哥：他可能早就写好了遗嘱。
王昶小心地撕开了信封。里面是两张纸。一张字迹较少，王昶便先读起来。
内容无非是托付幼子、我爱大魏你也必须要爱大魏之类的内容，只是在末尾有一句“对不起”。这最后三个字抖得厉害。
王昶拭了一下眼角，想着看看另一张。另一张上抄录着曹植的《箜篌引》，字迹虚弱，像是临时想起来后加的。王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，但他还有漫长的岁月去参透这个秘密。他决定从此日日研读这两张纸，但在此刻，他只能说：写得真好。
太阳还挂在天上，窗外却下雨了，点点滴滴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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