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晚上的，曹丕惊醒了。
他梦见自己撒了币，好像还杀了人——杀了谁？不会是曹植吧。梦里好像还有一个人，和自己很像，和那个女人也很像。他还记得自己要死了。曹丕心悸了起来，曹叡和灌均说话的样子、曹植的笑脸、漫天的纸钱，几幅画面在他眼前来来回回闪现。
就在这回忆和梦境来回间，曹丕一抹额上汗，很快就决定了。他必须要杀一个人，这个人和所有人都有联系。
从邮局出来，灌均走在回去路上，手里拿着家书，顺便苦思着今天给曹植罗列个什么芝麻大的罪名。正这时，他被个官差拦了下来。
灌均心情不错，问道：小哥，什么事儿啊。官差把帽子压得很低：我要你去死的话，你是不是就立刻去死？
只这一句，官差说完，放下一个盒子，行了礼，向旁边一闪就没了影子。灌均吹着口哨蹲**，伸出食指一掀盖子，里面是雪白上好的绢带，下面压着许多纸钱。灌均说：嗨，我当什么呢。我知道，这是陛下对我的考验，我都知道。
一张纸钱上写了字：
“Nobody，你的任务完成了。——云中君”
灌均从没把代号透露给曹丕，所以临死前，灌均又知道了一个秘密：曹丕也是自己人。
不过他已经不怕了，他不需要《你死了》，因为死了就用不着了。
那句怎么说的？重义轻生，亡躯殉节。我替你死去，曹植你可别太感动了。灌均自顾自说完，勤快地整好衣冠，没启封的家书别进腰带，然后就手捧着白绢，像曹植的女人一样优雅而婉婉地抬起头。当初他亲手把自己的父亲在睡梦中掐死，他希望后来人再也不用痛恨自己的亲人，再也不用做这样的抉择。
风吹着，他感觉每一秒都像一生。他微笑着，静静地看着树杈上新发的嫩芽。
这天太阳很好。
溜出门的曹志买了包糕点，看日头西斜，就蹦蹦跳跳抄近路往家赶。曹苗没有陪他，曹苗早死在了某个安静的下午。
路边有一厚厚堆纸币，曹志没有在意。他雀跃着，满心都是等不及要吃点心，于是就这么走了过去。纸下是尸首，尸首旁长起了苗，你别看苗幼小纤细，就算你踩它，就算你掐它，它不会死的。你看吧，它们其中很多会长成草，但总是有那么一两株，就是会长成细腻洁白的幽兰，颤巍巍开在习习谷风中，沐浴天光承接雨露，永远地化作人间一角。
没注意脚下的石子，曹志绊了一跤，眼看就要摔着，一个身影突然闪了出来。来人一手拖住曹志，一杖挑起他的糕点。曹志拍拍胸口，瞧见眼前枯树一般的手，再抬头，只见一位白须老者。来人精神矍铄，正笑呵呵地看着曹志。
曹志落了地，行礼谢过，然后就踮起脚，双手够向老者提在空中的点心。老者得意洋洋，把手杖又举得高了些。曹志咬起嘴唇，小脸鼓起，泪汪汪的眼看就要哭出来：老人家，那是，那是我的……
老者闭眼捻着胡须，说：古时候有个人出恭，把肉挂在厕所外面，被路人捡到了。路人见四下无人，揣着肉就想跑。
睁开一只眼偷瞄，看曹志居然真的红了鼻头，老者又赶紧改口：这个不好玩！我跟你说个好玩的！
曹志收了眼泪，小脸严肃了起来，瞪大眼仔细听着。
老者说，以前鲁国有个人举着一条长竿子想要进城门，可是啊横竖都进不去，他就在原地着急。不一会儿一个老人家来了，告诉他，我虽然不是圣人，但是吃的饭比你吃的盐多，你把长竿子截成两段不就好了吗？鲁人一拍大腿，说是啊，我怎么没想到。于是就照做了。
曹志居然抱起双臂，认真思考了起来。
老者问：如何？
曹志严肃地回答道：这两个人，一个傻，一个神经。
对对对，你说得对。老者大笑，把糕点还给了曹志，顺便摸了摸那小脑门，说：你莫要学这两个人。
见曹志庄重地点了点头：不学，不学！我要做人的。
老者又说：小友，老人家有句话，你回家帮我转达你家大人可好？
曹志行礼：您请讲。老者从怀中取出几卷书简来，递给曹志，继而弯腰，附耳上前。
待他说完，曹志惊呼：我知道你！你就是——
然而老者已经不见了，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。正始年间，有人见到似邯郸淳者，现身洛阳太学外。此人一挥手，便见三座石碑赫然耸立。众人惊诧，未及上前细查，老者已大笑一声，不见踪迹了。
有人说，其实当年的东方朔没死，邯郸淳也没死，他们和所有令人着迷的人物一样，去天外蓬莱、海上仙山做仙人去啦。
曹植听下人们这么说，觉得也有点趣。他想了想，那一定是个只有笑声的地方，那里的人有东方和邯郸解闷说笑话、玩杂耍，怕是永远都不知道苦痛是什么。那样太好了，太好了。
天算什么，地算什么，你算什么，我又算什么。曹植不在问任何人。
求仙问道，好像真的是有些趣味。曹植静静思索了起来。
您在想什么呢。曹志蹦蹦跳跳凑到了身边，轻轻拍了拍父亲。曹植笔尖一抖，一不小心，画像上的人眼睛便被抹去了。曹植叹了口气，就此搁笔。曹志背着一只手，学得一副大人样，说：有个老爷爷让我把这个给您，还让我告诉您“一个把事情做绝了，一个脑筋不知变通。拿着吧，我早就教过你了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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