札幌开始接二连三的下雪了，有时候雪不大，我还能冒雪去个711买些红茶等热饮，但更多是像割破了装着棉絮的麻袋，雪花从空中倾倒下来。我自小生长在江南，对于如此壮观的雪景自是欣喜不已，常常要趴在玻璃窗上朝外看，看屋外的世界逐渐变厚变软。玻璃窗隔绝了屋外的寒冷和屋内暖炉熏热的空气，外层是蒙蒙的冰雾，里面是结成的脆而小的冰花。
烤锅上的肉片发出嗞嗞的响声，贺先生将它翻转了身，将两片已经烤熟的放在我面前的碗里。牛肉被切的很方正，肉又厚实，一口咬下去，汁水和香气在口中四溢。但我最爱吃的不是这个，我爱吃贺先生煮的白米饭，把冒着热气的米饭在碗里压的结结实实，倒上些日本酱油，不需要别的小菜，我就能把它都吃光了。
贺先生笑着说我像饿了两天肚子的，但话锋一转，“唉，美智子也是这样的，我以前总笑话她又没人抢。”说时言语间无限哀伤。他将肉放在烤锅的中央，香菇和平菇切成的丝碎放在烤锅边缘，牛肉遇热流出的油脂朝边缘流去，蔬菜也变得美味可口了。
我停下了筷子，问道，“美智子是叔叔的妻子吗？”
贺先生点点头，他的目光还在烤锅上，手上认真的翻着肉片。
“美智子是我来日本交到的第一个朋友，也是她让我融入了这边的文化。”说着他抬起头来，朝我笑了笑，“我刚来北海道，可没你这么幸运，我可是举目无亲。”他很快恢复了神色，“那时候我被公司外派来此，我的日语也不大流利，同事间只要语速一快，我就不容易听懂，还被他们嘲笑过是个聋子，想起来被欺负的够惨的……”虽然是在说自己所遭遇的不幸，但贺先生的脸上没有丝毫不快，他很平静的讲述着过往。随后我注意到他的眉梢一挑，脸上隐约有藏不住的欢喜，“后来我遇到美智子了，就在公司附近的拉面店里，美智子是那里的收银员。我点了豚骨拉面，加了玉子，但付钱的时候我忘记加玉子的事了，美智子说我给的钱不对，给我看打出来的单据。我当时窘迫极了，好像是故意赖账被人捉住了一样，我掏出一把零钱，日币面额太多了，我又是刚到这里没几天，于是怎么数也数不清。最后是美智子替我数的。她从我摊着的手掌中拿下一枚一枚的硬币，她低着头很仔细，她的头发又黑又亮，在脑后绑了个辫子，前额剪了刘海，刘海随着她数数的动作在我眼前晃动，等数清了，她抬头朝我微笑，露出洁白小巧的牙齿。”说到此贺先生深深叹了口气，他微微抬起头，眼睛看向空中，“我就这样迷上她了，此前我对日本和日本人产生的厌恶之情也因此一扫而空。我三天两头去光顾那家店，只要能见到她，在工作上受点欺辱又算什么呢。我这样连续去了三个月才鼓起勇气邀请她看电影，本来以为美智子会拒绝，没想到她一口就答应了，只是她的工作很晚结束，我们只能去看午夜场的电影了。”贺先生看了我一眼，笑道，“听我说这些事，你会很无聊罢，唉，我也真是的，一不小心就怀旧起来了。”他摇摇头，将烤锅上的菜分别放在我和他自己的碗里。
我一点都不觉得无聊，我用手托着下巴，凝神去看他，他说到情动处的喜悦和说罢后落寞的神情我都看在眼里。贺先生是多么爱他的妻子啊，这么多年过去了，他们初识的场景他还一直牢牢记着。那些细节一定在孤枕难眠的夜里被他回味了无数次。
我的心头触动，像湖面被投入的小石子拨开了一圈圈的波纹。但投石的人已经离开了，湖面却久久不能平静。我看着他，我盯着他，但是我眼中含着的情意他是不会看见的。
尽管美智子阿姨早逝了，但贺先生仍然和她家里人保持着亲属的关系。贺先生同我说明天要去乡下探望美智子的母亲，问我是否愿意同去。我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觉得奇怪。
“他们都是很好的人，而且你那么可爱，见到你他们会很高兴的。”
贺先生系着围裙在厨房的水池旁收拾，他无意说出的话却让我满脸通红。我将报纸举得很高，遮住自己的脸，除了表头最大的北海道新闻几个字外，我什么都看不清。我支吾答道，“那……那好。”
到第二早上，我同贺先生一起出门。他那辆两厢车完全被雪淹没了，我们俩立在车前傻看了一会。只听贺先生说道，“全没想到它，几天就堆成这样了。”是呀，眼前除了一个雪堆，连车子的形状都看不出了。贺先生从屋子拿出铁铲和簸箕，让我用簸箕铲掉些车子上的雪，自己则在车后用铁铲挖出一条路来。
覆在表层的雪是很软的，但下面被压实的就不好弄了，我折腾了一会，只能铲掉一层薄雪。贺先生领着铁铲过来，见我对着车子叉腰叹气，便说，“你不懂这里面的窍门。”说着他拿过簸箕，在厚实的雪上用簸箕的边沿轻轻敲打，很快雪块便裂出了缝，从那缝铲下去，雪就整块整块的落下来了。
我们沿着被两边的雪挤成的狭窄的马路，一路开过去。天是青蓝的，像海的颜色，但比海悠远、宁静，天上没有一片云雾的遮挡，就像一张纯色的绘画板。我坐在车子里，仍能闻到车外清冽的空气。我看见迎面而来的列车，它的上半截被风吹去了雪，露出干净的车顶和蓝绿的颜色，下半截还留着斑驳的雪的痕迹，教人看不清上面刷的广告。我还看到在桥下牵着狗散步的和服老奶奶，还眺望见穿梭在小樽市的运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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