庭审没有给出最终判决。决定权在曹丕手中，而他还在犹豫。
曹丕走路从来悄无声息，像猫，像鬼神。他听见了宫女们的窃窃私语。
一个说，诶你知道吗，陛下好像真的要杀临淄侯了。另一个答，你快别说这些事了，陛下耳目众多，这种事情轮不到我们妄谈。
宫女们耳语着走了，脚底踩着丝丝雾气。
我的耳目当然多。曹丕心说着。他看向殿门外，心念随意切换，一切人的行为就尽收眼底，一切密谈就尽入他耳。见四下无人，曹丕勾来一片云，舒适地侧躺下来。
我的耳目，就是我自己。
一只银白色的小鸟啾啾叫着飞到曹丕肩上，尖喙轻轻戳了戳他的脖子，有些痒痒。曹丕笑笑，轻抚鸟羽：对，还有你。
越来越多的山雀聚集在曹丕眼前，似乎成了一个人形。
那“人”说：陛下，我的任务完成了，我能走了吗？
曹丕点点头：你自由了，不用再问我。
和几年前不一样，曹丕这次不是在演戏。山雀忽地散开了，只留下一只小小的、圆圆的。它回头，用圆溜溜的小眼睛瞅了瞅曹丕，就飞向了天际。那里也许是蓬莱。
曹丕对着天边说：你是我的朋友，是我们的朋友。
人一辈子有个朋友不容易。
曹丕把曹叡叫来问话，郭女王闻言想要退下，曹丕示意不必。郭女王心想也是，反正她也听不见。
曹丕看向长子：你觉得呢。
知道这是曹叡答：这些父皇都比我清楚，相信您早就有了决断。依儿臣拙见，大宗、小宗、外戚、新贵、旧贵之间各方制衡着实微妙，并非我能参透，但当下临淄侯一蹶不振，任城王已死，其他叔叔们想必此刻已成惊弓之鸟，不必那么挂心了。所谓此消彼长，他方现在说不定正偷乐着呢，想必是头抬得更高，步子迈得更大了。若是您真杀了临淄侯，只怕小人做大。
曹丕只是静静看着儿子。曹叡行礼，说请父皇三思，就束手立着不做声了。
曹丕问郭女王如何觉得。郭女王温柔笑笑，她刚才什么都没听到。她早就习惯了曹家人之间的腹语交流，也乐得耳根清静。郭女王说：你们俩刚才打哑谜啊，我是一点也猜不出来，您呢，已经是皇帝了还问我，像什么样。
猜不出来是假的。说完，郭女王对曹丕眨眨眼，放下手中剥着的葡萄，款款到了曹叡身边，关切问道：叡儿，最近怎么又瘦了啊，是不是府里女眷之间不安宁，还是哪些个笨拙的下人……
郭女王继续说着，束好头的曹叡乖乖听着，一切数落和唠叨似乎都甘之如饴。曹丕笑着摇头，这还说是没意见？这分明就是拎着曹丕耳朵在告诉他，不过曹丕乐见、也预见了这样的场面。
仓辑不请自来，曹丕同意见他，因为那张“作死”是灌均写的，而“作大死”是仓辑写来的。仓辑給自己赢得了一个机会。
仓辑一脸为难，嘴巴开了又合，让人不耐。曹丕说自己寸秒寸金，让他有事速速报来。仓辑请曹丕宽恕自己大逆不道之罪。曹丕问，你要对我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。仓辑连忙否认，说是要斗胆报告上司王机的一些反常行为。
听了这话，略一思索，曹丕抿嘴一笑：好啊，你说，我听着呢。
仓辑一脸大义凛然地样子，慷慨陈词，怀疑王机和曹植有私，两人必欺瞒陛下，有不可告人勾当云云。
曹丕只是鼓励性地点头，不发表任何意见。等仓辑一口气说完了，也不赏他口水喝，就让他下去了。
仓辑大摇大摆出得门来，顿觉自己扬眉吐气。随从一脸疑惑：您和陛下说这些做什么，说了这么多，连水也没喝上一口。一听就是构陷人的陈词滥调，陛下怎么能信您呢。
仓辑白他一眼：你懂什么，陛下要的不是事实，是臣子的态度。灌均和王机都不可靠了，多伤陛下心啊，现在正是和陛下表明忠心的好时候。
随从喝彩，仓辑骂蠢材小声些。随后二人吃吃笑着走了，觉得没人看见。
小黄门路过他身边，看他比来时似乎驼背了些，正疑惑间，却听到他脖子上似乎传来链子同木牌相击作响的声音。小黄门了然地向前走，不出几步到了殿门，迎上了曹丕洞察一切的目光。
曹丕的指尖在两张密报上来回敲着，敲到“作大死”时，脸就一沉；敲到“作死”时，表情就温柔许多。易容家的脑子里总装着国家大事，现在他可以忙里偷闲，只想着一个人。这么想着，他就觉得保留一份难得的温柔是很有必要的。
他突然想起了曹彰，目光一下黯了。曹彰不是他叫人杀的。自己的弟弟在大庭广众下、在自己面前被杀了，他却不知道那人是谁。这世上有了一个他完全看不见、猜不透、也听不到的人。虽然他确实对曹彰有一些杀意，但终究是不忍心的，就算真要下手，也轮不到别人自作主张。可见觉得曹家嫡亲兄弟碍眼的不光只有自己。
两个弟弟差点一起被“解决”，怎么看都太巧，怎么想都让曹丕觉得心底发寒。
所以曹丕有了决定。
曹叡其实说错了，曹丕并非“早就有了决断”——而是直到此时。只见曹丕指尖拈起“作大死”，就着烛火点燃了一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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